2016年11月21日 星期一

說唱文化藝術 2016.11.15

2016.11.15(二)

這週的表演課開始提到一些比較技術性的東西,像是老師在空間中的站位:要能讓所有學生看見,也能看見所有學生;不要站在入口旁邊,以免晚來的學生分散其他人的注意力;如何透過寒暄讓學生進入狀況、提醒身體狀況不佳的同學當天會有少量的運動,如果不舒服可以在旁邊當個觀察者等等。

老樣子,每個人要在教室裡不規則地遊走,音樂停止前,老師會發出指令讓具有某些同樣特質的人站到一起,大致是從「 早餐吃什麼」、「來學校的交通方式」、「手上的配件」、「有沒有穿外套」這些具體的條件過渡到「期中考的狀態」之類比較抽象的概念。過程中發生了一些有趣的狀況,例如有人的交通方式是公車轉捷運加走路,但他不認為自己可以被歸類在三者中的任一個;早餐吃拌飯和吃飯糰的人站在一起,吃包子和吃麵包的人卻選擇分開。

最後一個分類的特質是「上臂的膚色」,我的膚色算不上白,跟黑也有段距離,跟我站在一起的幾個女生說這是「小麥色」。老師說如果我們試著觀察,就會發現沒有兩個人的膚色真正一樣,他認為這個活動可以讓學生認識到彼此有不同,但也有相同的地方,進而互相尊重,特別是在美國這樣對膚色有強烈偏見的地方。事實上,這個活動就來自他在紐約大學修過的教育劇場課程。

課間的討論,我問老師要是在教育現場遇到「哈哈哈你好黑你是原住民喔」這樣帶有明顯歧視(我當時用了錯誤的詞,應該是刻板印象)的狀況應該如何處理,他說任何的想法都應該讓學生在過程中說出來,而實際的操作上,還是可以透過膚色的比較,讓學生明白彼此的差異並沒有想像中的大。我仍然有些困惑,所以假設出一個更極端的狀況:「如果大多數學生的膚色都很相似,只有少少幾位學生與其他人存在巨大的歧異,那又應該怎麼辦呢?」老師說,那或許可以試著讓他們明白,和別人不一樣沒什麼不好的。

我點點頭,隔壁不認識的同學過來找我聊了幾句,她認為可能不是每個學生都有辦法克服與別人不一樣的不安感。我同意這個說法,特別是當差異還包括了體型、服裝等許多面向,而這個社會並不鼓勵差異。

引用自:Book People Studio

「微美克人整天只做一件事:他們互相貼貼紙。木質光滑、漆色好、有才能的漂亮木頭人會被貼上金星貼紙。木質粗糙、油漆脫落或犯錯的就會被貼上灰點貼紙。有些微美克人全身都貼滿了星星!每得到一個星星,他們就好高興!」
《你很特別》是我小時候讀過的繪本:微美克人終其一生都在互相評價,主角總是做不好,所以得到許多灰點,也有些人僅因他身上有很多灰點,就給他貼上更多。這樣的生命一直持續到他遇見露西亞,一位無法被貼上任何星星與灰點的女孩,他問女孩怎麼能讓身上沒有貼紙,女孩帶他去找伊萊,創造了微美克人這群木偶的木匠,伊萊告訴他,他就是他自己,而他很特別,此時,一個灰點悄然落下。

說出「不一樣又怎樣」真的這麼容易嗎?即使是無法被評價的露西亞,也在故事中提到她得常常去找伊萊,這是否也暗示了她也不時會感到困惑?而不一樣的人又要怎樣才能互相理解呢?我也還沒找到答案。

2016年7月3日 星期日

言論管制:一條轉型正義的歧路

隨著新科立委上任以及臨近二二八紀念日,一些轉型正義的相關法案開始進入公眾的視野,我注意到其中涵蓋了幾項涉及言論管制的提議,包括時代力量立委高潞. 以用認為媒體不應傳播帶有歧視意涵的內容,並基於此制定《反歧視法》加以管制;以及民進黨立委陳其邁將在立院提案修訂《二二八事件處理及賠償條例》,對企 圖粉飾淡化228事件者,處5年以下徒刑、拘役或罰金。
  
我認為言論管制可能出於善意,但它不僅無助於消弭歧視、衝突,甚至可能成為執政者對付異己的工具。在這篇文章裡,我試著處理了幾種我認為關於言論管制的比較重要的爭議,有一部分來自網路文章,另一部分則是來自我和幾位朋友的討論。
 

1. 言論管制有助於消弭歧視嗎?


有些主張認為因為歧視言論具有某些負面效果,例如強化弱勢族群錯誤或不正義的負面印象,所以為了保護弱勢族群,應該禁止歧視言論。
 
我很懷疑禁止歧視言論是否有助於消弭歧視或者是保護弱勢族群。歧視言論通常源自於仇恨或無知,對於這兩者,一個合理的想像是,前者可能會因為被罰激發更嚴重的仇恨,並將歧視以更幽微的形式發揮,後者則可能因為被罰轉而出現仇恨。
 
如果我們的期待是消弭歧視,而非單純希望歧視言論不會在公共場合出現,那持續的溝通與交流可能才是比較恰當的解方。關於這點,小童提出了一個挑戰:我們怎麼證明「被別人認證是歧視」比起「被法院認證是歧視」更來得能讓歧視者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這個挑戰很有意思,別人的指正太過激烈,或是自己修養不夠,都可能導致對話效果不佳,進一步來說,過程中引起的反彈也有可能產生仇恨。一般而言,對於 那些我們不那麼服氣的「錯誤」,很少人會傾向認為是自己的問題,好比我從來就不會因為教官登記我穿便服就認為這是不對的。而我們有理由相信以下兩點:法院 的判決比起公共討論更常讓人不服氣、法院的處罰比起溝通過程中的反彈更容易引起不滿。這是我認為前者比起後者有效的原因。
 
 

2. 言論管制有助於轉型正義嗎?


一個素樸的想像是:當我們禁止為威權統治者擦脂抹粉的言論出現,就不會有人認為他們是對的。彌爾可能不會同意這個說法,他認為言論自由的好處之一是即使有人說錯話,藉由被別人糾正,我們也可以對什麼是正確的更有印象 。
 
從另一方面來說,「粉飾淡化」的標準太過模糊,這讓當權者能夠隨意解釋,並用來對付和自己政治立場不同的人,1992年修正的中華民國刑法第一百條就是個可怕的案例。就此而言,言論管制不只無助於轉型正義,更可能締造出下一個威權政府。

在文章的上半段,我處理了言論管制被認為能夠解決的兩個問題,接下來要談的,則是兩個言論自由會遇到的質疑,透過釐清它們,或許我們可以更清楚言論自由的樣貌。
 

3. 言論自由有助於消弭話語權不平等嗎?


在前面的段落裡,我主張透過自由的言論市場來解決歧視與轉型正義等問題,這至少得面臨一個挑戰:我們怎麼處理話語權的壟斷?
 
經濟學上的「市場失靈」可能有助於理解這個問題,古典自由經濟學者認為在完全競爭的市場上,當所有人都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市場的效率將會達到極大化。但在現實世界中存在一些因素,使得市場無法達到完全競爭,例如壟斷、交易成本過高、資訊不對稱等等。
 
回到言論市場上來看,我們常會遇到類似的問題,好比在歧視的議題上,受到汙名的弱勢族群往往沒有足夠的話語權,這會導致糾正的聲音很難被聽見,便不太容易如彌爾所說讓我們「對什麼是正確的更有印象」。
  
哈佛大學的凱斯.桑思汀教授主張政府應該在一定程度上介入言論市場,包括提供補助給鼓勵背景分歧的公民進行深度辯論的網站、要求立場鮮明的網站負擔連結到保持不同立場網站的義務等等,讓我們得以身處在有更多樣意見與資訊的環境。
 
這是滿強烈的解方,且存在另一方面的違憲爭議,但深具啟發性,如果我們不想仰賴政府的強勢介入,就得努力做到一些事,像是努力對抗媒體的反智,要求他們呈現更多元異質的觀點。
 

4. 即使言論管制效果不彰,所有言論都不應該被管制嗎?


中正大學的謝世民教授認為在兩種如果能證明有其必要的情況下政府有理由對言論加以管制:「避免立即而明顯的危險之發生」、「避免侵犯他人基於社會正義而享有之權利」 。
 
這聽起來有些抽象,我們可以來看一個 1999 年發生在美國的案例:紐倫堡檔案。一群反墮胎份子架設了這個網站,上面列出一長串曾經執行墮胎的醫生的名字、照片、住址、執照號碼,甚至包括配偶和小孩的 名字。可怕的是,其中有三個醫生被殺害,當一個醫生被殺時,這個網站劃掉他的名字,像是西部片裡的懸賞啟事。
 
一群醫生聯名告上法院,控訴這個網站的死亡威脅與恐嚇,法院判決該網站應該支付超過一億美元的賠償。
   
以上大致是我對言論管制的觀點。美國前大法官荷姆斯有句著名的格言:「法律的生命不是邏輯,而是經驗。」正因為曾經威權統治者濫用法律迫害異己的慘通 經驗,我們才知道言論自由的可貴,期盼立院諸公上任後不要遺忘從前的理想,並記取過去的教訓,方能真正的推動轉型正義。

延伸閱讀:

回應臉男:針對「反歧視法」的立論 
回應童昱文

2016年1月26日 星期二

《偷偷跟你說》


文中截圖引用自電影片段

偷偷跟你說》全片連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mkktNlpFjA

偷偷跟你說》是溫朝鈞導演自費拍的電影,聽說拍完之後沒錢上院線,索性整部放到網路上,依靠社群力量行銷,如果你看了覺得還不賴,不妨幫忙點個讚,或者分享出去。

開始談這部電影之前,我想先請大家讀一首詩。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餵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裡獲得幸福
而我只願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

海子是個早慧的詩人,十五歲考上北京大學法律系,甫畢業即在中國政法大學取得教職,六年後,他在河北省的山海關臥軌自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寫在他去世前兩個月,是最廣為傳頌的作品,許多中學課本選錄這首詩,也曾經被房地產商用作廣告文案。

我選修課的老師教到這首詩的時候說:有人認為這是一首光明正向的詩,但不是的,這是將死之人寫的詩,實際上背後非常絕望。為什麼呢?從字面上看,「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是否意味著「今天的我不幸福」?從明天起才關心糧食蔬菜,是否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食不下嚥?進一步來說,面朝大海,看到的是春暖花開嗎?

這些問題很難說有標準答案,至少海子的好友,詩人西川的看法和課本編輯與房地產商們不太一樣。如果我們從前述的質疑出發,再去看《偷偷跟你說》貫穿全片的一個梗,就比較容易理解了。

下面開始談這部電影,會爆雷,還沒看過全片的朋友,建議你就此打住。

偽善



「我們都算是公眾人物了,以後你也會常遇到這樣的狀況。其實不只台灣,貧富差距是越來越大,我們的力量太有限了,你要懂得自己拿捏這樣的個案,風災、水災、地震這種受災戶,是很合理的議題,沒有爭議。可是像霸凌不是很好處理,你怎麼知道對方的背景呢?最重要的是,你不能募款嘛。」

對遊民潑水的議員和「教授」可能是片中最為尖銳的挑戰。前者極其露骨的影射了某位台北市議員,連選區都沒有改,後者的原型有些模糊,背後的批判卻很清晰:當慈善成為一種既得利益者用政治正確包裝的產業站上舞台,錯誤的體制將得以退居幕後,不再受到質疑。

台北市長柯文哲在寒冬中安置遊民的舉動博得稱讚,卻鮮少有人注意到,正是同一個人在上任後立即宣示不打房,並興建窮人住不起的聯開宅。
如王爾德所言:「該做的是去建立一個讓貧窮沒有辦法發生的社會,這類看似『美德』的利他行為反而在阻礙這種社會的實現。最惡劣的奴隸主是對奴隸仁慈的奴隸主,因為這使得身受其害的人看不出整個制度的可憎之,也讓思考這個問題的人看不清真相,因此造成最大傷害的人正是那些試著去做最多『善事』從而讓整個殘酷的體制延續下去的人。」

暴力



「暴力」是這部電影非常重要的一個元素,在導演的敘事裡,至少存在三種暴力,第一種,是如前文所說,來自既得利益者與「暴利」結合衍生的結構暴力。

第二種,是血緣暴力。主角是個很特別的小孩,或許源自先天或後天的不擅言語,使他在片中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開口說過話,因此常常受到母親的打罵。

這幾天特別地冷,台灣好多地方都下起了雪,新聞上說,北極冬季會颳起強烈的寒風吹向溫帶地區,但同時也有一道「極鋒噴流」環繞住它,像緊箍咒一樣把寒風緊緊鎖住。如果足夠強勁,寒風留在高緯,中低緯地區就會形成暖冬,稱為正北極震盪;如果極鋒噴流扭曲,寒風則會趁隙南下導致中低緯地區的寒流,稱為負北極震盪。

我跑去問大氣系的學長說,那怎樣會導致極鋒噴流扭曲呢?根據他的形容,極鋒噴流為了把寒風鎖在高緯,像橡皮筋一樣繃得緊緊的,只要有一點擾動就足以讓它產生劇烈的擺動,例如熱帶氣旋北移、季風槽等等。

這很像社會對於家庭的想像,父嚴,母慈,子孝,但又怎麼可能每個人生來就懂得做父母呢?每個父母真的都有辦法真心愛著小孩嗎?主角被母親打罵是一種暴力,可背後透露出來的還有深層的無助:她不知道如何和自己的小孩相處,更不知道該如何維繫這個瀕臨破碎的家庭。

所有人被逼著擠在「主流」的框框裡,圈外是萬丈薄冰,稍有意外便跌了出去。有些人好運,腳下的冰層比別人堅實,有些人頑強,硬是來上一支冰上華爾滋,有些人甚至根本就是冰泳健將,但有更多的人即使奮力掙扎也只能選擇沉沒,托爾斯泰那句「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乖舛」 大抵如此。

第三種是校園暴力,也就是所謂的「霸凌」。故事中班上的權力結構大概是這樣的:有個位居統治地位的「王」,所有事情都在他的默許下發生,一群欺壓他人為樂的「貴族」,以及負責提供笑聲的「仕女」,最後則是主角身處的「庶民」階級,他們隨時有成為霸凌目標的風險,所以拚了命的想往上爬。

外來權力的碰撞讓這個班級處在宛若懸崖邊緣的危險均衡。學校曾經試圖介入,卻受到「王」倚靠的幫派份子警告,只得噤聲,而「王」看似春風得意,卻因為來自幫派的壓力一度躲在隱蔽的教室裡崩潰大哭。

我看過真正的校園霸凌,理由千奇百怪,有個甚至只因為他被位居核心的學生討厭。我們都知道階級不好,這讓人的價值有了貴賤之分,變得能用來衡量教育現場也有各種看起來詭異的措施,一方面便於管理,一方面說是可以消弭階級,例如制服、團膳或是「相同」本身,但從來沒有人教學生怎麼去尊重不一樣的人,只有階級凝視的再製,例如片中的班導師,而階級從未消失。

救贖



我曾經以為女主角是一個真正存在的角色,那讓我對電影中斷出遊的蒙太奇有些納悶,怎麼一轉眼成了青春戀愛喜劇,直到後來諸多的不合理開始冒出來,我才漸漸形成猜測,在結局獲得證實。

海德格說:「哪裡有危難,哪裡便出現拯救。」 暴力是因,女主角是果。以導師的勵志演講作為開端(「我一定可以的。」),當主角面臨承受的暴力到達臨界點,承載一切美好想像的女主角便相應而生:美麗、高雅、富同情心。

人是很堅強的生命,即使在最糟糕的情況下,也有人努力尋找生機。幻想出來的女主角並不是悲劇,恰恰相反的,那是黑暗中的一線光明,如果你觀察得足夠仔細,可能會注意到主角在一開始幾乎不會說話,所以導演做了個用書頁呈現台詞的設計,隨著後來和女主角的相處,他逐漸能夠掌握更多一些的語言。

這讓我想到了蝴蝶的《黑暗聖徒行歌》,主角在家裡備受哥哥霸凌,又不受寵,在一次的爭執中憤而離家,找了個遙遠的地方住下來,和遊戲裡的人工智慧「依莉莎老師」相依為命,他在麵店找了份工作,開始不太熟悉,常常被罵,日子久了,因為謹慎細膩,博得了旁人的尊重,最後在遊戲中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空。裡面有個句子特別讓我印象深刻:「人生其實還滿簡單的。如果需要的只是吃飽穿暖夠繳房租水電費,真的不困難。

《偷偷跟你說》的故事本來也可以是這樣的,但哪裡讓它產生了變化呢?也許主角的準備太過不足,也許台北這座城市以「吃飽穿暖夠繳房租水電費」的標準來說仍太過困難,也許這個國家的教育仍然沒有準備好接納不一樣的小孩,也許這個社會有太多人在薄冰上跳舞......許多個也許,都值得思考,是麼造成了悲劇?

結局


女主角是因,暴力是果。《偷偷跟你說》有個近似於《時下暴力》的悲劇性結局,或者也可以說,主角在離校的當天爆炸了(《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者的呈現有所差距,但對於這片土地的崩壞都有很深刻的刻畫。

我覺得這是一部很棒的電影,它值得被更多人看到,如果你不嫌冗長看到了這裡,希望你願意幫忙把這部電影分享出去。

2015年12月13日 星期日

當楊朱哭泣

「前面沒有人/後面也沒人/這世界好大呀/於是我就哭了。」──廢言郎

前幾天網路上有人貼了幾首唐詩新譯,因為廢到很好笑,所以很多朋友轉貼,尤其在翻轉教授給了「原來唐詩都是一堆玻璃心的廢文」的評價以後,甚至紅到上了新聞。

情感上我不怎麼喜歡這麼去脈絡的看,藍色窗簾固然是台灣學生中文學習經歷中很討人厭的一件事,但為此抹殺文字的魅力,卻有些可惜了,這部分我就不多談,前年知乎上有個關於宋冬野〈董小姐〉的討論串,有興趣的人可以點進去看看,我想講的大概都在裡面了。

其實啊,中國史上因為世界太大而哭泣的,可不只陳子昂一個人喔:

"楊子見逵路而哭之,為其可以南,可以北。"──《淮南子·說林訓》

是的,他就是這篇故事的主角,楊朱。逵路亦即四通八達的大道,楊朱看到四通八達的大道就哭了,因為它可以向南,可以向北。這麼說似乎有些無厘頭,但看過一個《列子》裡面的故事以後,我們應該更能理解楊朱為什麼哭泣了。

"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豎追之。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眾?」鄰人曰:「多岐路。」既反,問:「獲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列子·說符》

楊朱鄰居的羊不見了,於是帶了一大堆人,又請楊朱的兒子一起去追。楊朱說:「嘻嘻,就掉了隻羊,幹嘛這麼多人去追呢?」鄰居回答:「因為有很多分岔的道路。」等他們回來之後,楊朱問:「抓到了嗎?」鄰居回答:「跑了。」楊朱又問:「怎麼會跑了呢?」鄰居回答:「分岔路中又有分岔路,我不知道牠在哪,只好回來。」楊朱臉色變得很憂鬱,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一整天都沒有笑。

楊朱的學生很困惑,於是問他說:「就這麼一隻羊,還不是你的,犯得著這麼難過嗎?」楊朱當然沒有理他了。

楊朱的學生孟孫陽和心郁子還是很好奇,便一起去找楊朱。楊朱和心郁子都是迂迴的人,交換了一個隱喻以後,很快就懂了,這下換孟孫陽不幹,他責備心郁子說:「你問得那麼迂迴,老師回答得那麼怪僻,我是越聽越糊塗啊。」

"心都子曰:「大道以多岐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唯歸同反一,為亡得喪。子長先生之門,習先生之道,而不達先生之況也,哀哉!」"──《列子·說符》


心郁子解釋道:「大道岔路太多,羊隻就容易丟失;學習方法太多,學者就容易喪命。學的東西不是從根本上不相同、不一致,結果卻有這樣大的差異。只有歸到相同的根本上,才會沒有得失的感覺。」說到這裡,他狠狠鄙視了孟孫陽一把:「而你是老師的大弟子,長期跟著老師學習,連老師的譬喻都聽不懂,也太悲哀了吧。」

這是一個我非常喜歡的故事,可選性是自由的操作型定義:當我有越多選項可供選擇,我就越自由;壓迫則是可選性的剝奪,迫使人做出對自己不利的選擇。


追求自由不代表遠離壓迫,相反的,我們會暴露在更多風險之下,世界真的太大了,迷茫的風險、受壓迫的風險、患得患失的風險,什麼風險都有,然後在這些風險下,我們掙扎著尋求自由。歐文亞隆有本小說叫《當尼采哭泣》,改成標題向他致敬,作為這個故事一個不錯的註腳。

2015年10月18日 星期日

手機

這星期,我在臉書上看到一篇文章,轉載了一系列名叫"Removed"的攝影作品,這個計畫裡,攝影師找來某些人,請他們定住使用手機的動作,再為他們拍照,希望呈現行動裝置對人類「社會性與物質性的影響」。

文章裡的說明是,這些作品試圖讓讀者「感受人類沉迷手機的荒謬病態」,這或許是攝影師想表達的面向之一(考慮到他自述的創作動機),但如果你仔細看過全部的照片,應該會認為這個詮釋有點過了頭,裡面不乏某些富衝擊性的照片,例如一對表情呆滯的夫妻,背靠著背在床上盯著「微小、冰冷、發光的裝置」,或是三個小孩毫無活力的癱在沙發上玩著像是 PSP 的遊戲機。

不過在另外一張照片裡,我們卻可以看到某人拿著手機為一對正開心微笑的情侶拍照,這讓「荒謬病態」的概括顯得有點沒道理,反而另一系列概念相近的作品,透過將用以握持的手以及手機以外的身體全部消除,更清晰的傳達了人類主體被手機取代的隱喻。

事實上,任何只基於這系列作品指出「沉迷手機很荒謬病態」的攻擊,都得先面臨朱家安的質疑:「在照片中拿走人正在用的東西,不管是手機還是書還是別人,人就會顯得很怪。」因為如果你不認為照片中的人深情望著彼此或沉浸於《傲慢與偏見》很病態,就沒什麼理由認為他們在看手機很病態,除非你有更好的判準支持我們應該用不同的態度對待兩者。

另一方面,如果你認為在某些時候,比如和別人相處、享受自然美景,人類只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無論手機、書、PSP,都非常讓人討厭(比如我媽就不太喜歡我在餐桌上看書的習慣,她認為這個時間應該用來聊天,或是專心吃飯),那麼「沉迷手機很荒謬病態」就是個實質的提問,並且因為行動裝置帶來的改變,具備獨特的當代意義。後面的文章裡,我會嘗試梳理一些人們對使用手機的反思,以為這方面的討論提供更細緻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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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高一的時候,網路上曾經有部名叫《智慧型手機世代的沉痛反思 - 抬頭看世界》的微電影被廣為流傳,在近半篇幅發人深省的警言後面,它接續了一個精巧的小故事:一個迷路的男孩在街口抬起正滑手機的頭向經過的女孩問路,那是他們初次的邂逅,也因此有了後來「富有意義」的真實人生,「但這一切從未發生過,你從來沒擁有過這些,當你忙著低頭看手機,你就看不到你錯失的機會。」

坦白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忽略異質性的敘事,把「娶妻生子」當作美滿人生的唯一指標很奇怪,即使我們真把某些主流價值奉為圭臬好了,我也親眼在 PTT 台南板看過魯蛇被問路還是魯蛇的案例,反過來說,我們也完全有理由懷疑,那個滑手機的男孩會不會因此獲得 Google 的工作機會,或者他其實和唐鳳一樣早在15歲就成立了自己的網路公司。我想說的是,不同人在不同場域的經驗本來就會有相當大的歧異,用單一體驗概括整體是個滿粗糙的方法。

當然,討人厭的敘事不代表我們可以忽視影片裡提出的質疑,事實上,我認為影片前半的某些提問遠比後半的敘事來的拳拳到肉,應該足以初步的支撐我們去檢視幾個問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科技產品對人類的互動產生了什麼影響?為什麼有些人在批評這樣的影響?為什麼前述的批評讓有些人不太舒服?

我大致從影片中整理出主要的幾個提問進行處理,作為我對上面這些問題的思考,希望能夠引起進一步的討論:

1. 「我們變得越來越不善交際,注視著對方的眼睛與人對話,已不再能滿足我們的社交需求」

這可能是一開始那套攝影作品試圖點出的問題,這類的批判創造出一個敘事:即使是很多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依舊沉溺於螢幕裡虛擬的社群、友誼和歸屬感,而忽略了身邊的「真實」連結。這確實讓人感覺有點糟糕,但事實真的只是這樣嗎?

出於這個問題意識,前兩天段考提早交卷後,我試著觀察在教室外面休息等待鐘響的同學,幾乎是一字排開的靠在牆上,有一段時間,他們並沒有在聊天,而是各自看著手上的微小扁平長方體,這好像足以印證上面的說法,有意思的是,後來我發現,有些人也會共同看著一支手機,並因為上面的東西笑得很開心。

這讓我想到,我有些朋友很喜歡拍下彼此很搞笑的照片或言論上傳到網路上,讓大家都很開心,在這裡,虛擬社群扮演的角色反而像是現實社交的潤滑劑,如果說科技讓人類在現實中產生了疏離,顯然我們也逐漸長出與科技和平共生的方式。

另一方面來說,要求每個人都以現實連結為互動方式的最高追求,也忽略了現實世界對某些人的不友善,比如貧窮的人、不善言語的人、對外表沒有自信的人,對於他們來說,虛擬世界或許是個更自在的地方,就像《虛擬化身》(啊哈,這是本好書,但它絕版了)裡說的:「現實生活不過是我螢幕上的諸多視窗之一,而且他通常還不是最好的一個。」

而且,單純只是一味批判,要求人們發揮能動性,也無助於改善結構上的不合理。

2. 「如果你自己看書、畫畫或運動,這代表你有好好利用時間、把握當下,並不代表你冷漠或孤僻,這代表你清醒且留心生活大小事,並把生命花在有意義的事情上」、

在這裡花太多篇幅去挑戰什麼叫「有意義」可能有點浪費,我更希望去詮釋,是怎樣的特質差異,讓某些人認為沉溺於虛擬社群是件很討厭的事,而看書、畫畫或運動不是。

這可能反映了虛擬社群的零碎化。新的通訊技術使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成本變得極為低廉(無論時間或是金錢),隨時都能夠在社群網站上進行(可能經過修飾或誇大的)展演,因此更渴望來自遠方的即時反饋。

對於時間的低度需求,也讓它輕易滲入日常紋理,填滿零碎的空間。尤其因為零碎的關係,這些空間沒有能力支撐起前述「看書、畫畫或運動」這類的活動,也沒辦法提供深入的互動,導致網路上的交流很容易變得非常淺碟。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可以每半小時就用 Line 互傳貼圖,誰還會花幾個小時寫一封短則一兩天,長則一兩個月才會到達的前現代紙本信?

3. 「你不太可能成為世界上最棒的爸爸,除非你能不靠iPad就讓你的小孩開心」。

用科技產品取代教養的場景似乎越來越常見了, PSP、N3DS外加十幾個卡帶,或更方便的,一台平板電腦,似乎遠比父母辛苦摸索的相處模式對小孩的安靜來的有效,這在某些小孩身上可能是個好方法(也僅限於某些時候),但如果你希望參與小孩的成長軌跡,科技產品真的很難產生什麼幫助,即使它被用在記錄上,也未必不會產生反效果。

當然,就像曾柏文說的,如果我們去深究這些父母的不勝任,可能會發現有許多反映的是「把他們壓迫到無法喘息的社會。這包括崩解的傳統家族照顧網絡、始終缺位的托育體系,以及以超時工作為常態的勞動處境。」除了批判以外,我們或許也需要想辦法改善目前的社會環境,讓父母有能力提供更細緻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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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篇文章,我堆砌了不少的資料,嘗試拼湊出當今科技社會的一隅,如果要說它的目的是什麼,大概是我認為,對科技不太熟悉的世代和從科技中成長的世代,實在太少有機會對話了,因而對彼此的樣子感到陌生,這導致了批判以及不諒解,如果可以互相有更多瞭解,可能也會更懂得對方的遲疑與思索,進而攜手丈量共生的形式。

2015年9月7日 星期一

沙灘

 1.
鄰居家小正太叫我帶他去附近玩,心裡想著「天啊你們這些人可以尊重一下考生的勞動權益嗎」一邊很認命地跟著走了。

小孩手上提的是一桶沙灘玩具,我有點困惑,是的,我們正走向西門國小,操場上確實曾有個跳遠用的沙坑,但早就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填平了,顯然他想帶我去的不是那裡。

「你想去那裡呢?」
「那邊有一個可以挖砂子的地方。」小孩指著校舍的方向。那裡的人行道正在施工,確實往教室間的空地堆了些沙子,讓我想起小時候外公家旁邊的空地,如果現在城市的小孩只剩下這樣的空間可以玩耍,也是挺讓人難過的。

小孩再次用行動否證了我的猜測。他牽著我的手往更遠的地方去,原來目的地是距離我家大約八百公尺的夕遊出張所,旁邊有個人工開闢出來的水池和沙灘(儘管一公里外就是安平的海岸線)。

我們走過的路並不是直線,相反的,它有點像舊式電子表上方正的「2」。平山夢明的小說《世界橫麥卡托投影地圖的獨白》裡提到:一般來說,人們在兩個地方之間移動時,應該會選擇最簡短的路徑,但事實上,出於各種因素,人們通常不會這麼做,比如因為某條路你比較熟悉,或是某條路上有你討厭的東西。

我想,在小孩的認知裡,還沒有建立起和大人一樣的空間感知,對他而言,這條阿嬤帶他走過的路,或許就是最短路徑。


2.
只玩了十分鐘左右,就接到老媽的電話,小孩的媽媽叫他回家。傍晚,確實是該走了,而且我也想回家休息。

「嘿,你媽媽在找你了,我們回去吧。」含糊間沒聽清楚回覆,總之他用富有實踐精神的行動否決了我的提議。

「你還想繼續玩嗎?可是我好累喔,我想先回家休息,我們要不要下次再來做?」
「……那邊,有位子可以坐著休息。」面對我的情感攻勢,小孩想了一下後,很機靈的指著沙灘邊緣的平臺做出反擊。

我不禁苦笑,作為一個麥田裡的守望者,得隨時看著你不要掉進懸崖,可不算什麼休息啊。

尷尬的是,除了陪他把作品完成,我似乎沒有其他辦法說服他離開。強迫嗎?作為一個被好幾個獨立教育工作者洗腦的人,以前還搞過一段時間的學權,宰制別人真的會有很大的心理負擔。

最後小孩的阿嬤親自過來了,一看見就是破口大罵,還在眾目睽睽之下連打了他六下屁股,小孩哭了,在一旁看著超難過的,卻想不出什麼適當的方法去介入。

回來的路上,腦海裡一直繞著駿逸的這段話:留言的人大概沒辦法理解,這世界上至少有一個小孩「幾乎從來不曾被強迫去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這輩子只有兩次,看醫生跟看醫生。

2015年8月17日 星期一

文明.舟山人

老爸回台灣期間,陪他去找幾個朋友敘舊,畢竟在中國待了一年,話題總是不可避免的走向與那片土地互動的經驗。

因為都市更新的緣故,寧波舟山出了很多暴發戶,相應的,年輕人想結婚變得更不容易,沒有間房子當聘禮,女方家長怎麼可能看得上。

「那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你怎麼能用錢決定一個人的價值?」他憤慨的說。

作為國務院訂定的發展重點發展地區,儘管不如一線城市繁榮,依然有大量長江中上游地區的人民攜家帶眷前往那裡發展,好幾個在老爸管理的餐廳裡工作的年輕人,就是在那裡長大的移工子女,父母忙著工作,也就由著他們自己去。

他們的薪水相較台灣其實算低了,兩三千人民幣,換算成新台幣就是一萬到一萬五千元左右,當然一些民生必需品的價格也不算高,一塊人民幣一個肉包,三塊人民幣可以喝到普普通通的餛飩湯,湊合著還過得去。

然而,他們拿的手機可都是iphone 5s、iphone 6這些最新款,如果你手上只有iphone 4,說不定還會被笑的。

「我也真搞不清楚,為什麼這些年輕人寧願花好幾個月的薪水,就為了買一支手機。」那時候我在北車門口等他抽完菸。「這個嘛,有個說法叫什麼呢,『舊典範崩解,新典範尚未建立』,人的心裡失了憑依是很難受的,得趕快找個東西靠著,尤其在中國這樣文化經過巨大浩劫的社會更明顯,取代舊典範的,就是靠物慾的無限膨脹,來掩蓋內心的空虛。」

幾個月前搭和欣北上,車上的小電視播了一部名叫《4樓B座》的中國電影,講的是北京一棟公寓裡,四個外地青年追求夢想的故事,其中一個人發了瘋似的崇拜賈伯斯,甚至還在房間裡供著「喬老爺(喬布斯)」的照片,每天拿香祭拜,求他保祐創業成功。

很誇張嗎?是啊,一個企業家憑什麼被奉若神明?但它不也很真實的反映著這個世界的影子嗎──橫行的新自由主義、氾濫的成功學、永遠不怕沒銷售量的企業家傳記,以及人們心中的徬徨。

跨國資本主義與計劃經濟的巨手,踩著現代性的腳步──一如那裡工地牆上的巨大標語「三千年前是古城,作個文明舟山人。」──入侵,因此大大的改變了中國,與那裡每個人的生命交織在一起,鮮活的呈現在他眼前。不得不說,在寧波舟山的這段日子,對老爸來說是很大的文化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