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究竟對牟宗三或是主張「克己復禮」的孔丘而言,怎樣的拘束是適當的,怎樣的解放足以被認為放肆,如果他們穿越到現代的台灣,會如何看待制服一類的規定呢?
讓我們從春秋時期的瑯琊說起吧。
越王既已誅忠臣,霸於關東,從瑯邪,起觀臺,周七里,以望東海。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居無幾,射求賢士,孔子聞之,從弟子奉先生雅琴禮樂奏於越。越王乃被唐夷之甲,帶步光之劍,杖屈盧之矛,出死士,以三百人為陣關下。孔子有頃到,越王曰:「唯,唯,夫子何以教之?」孔子曰:「丘能述五帝三王之道,故奏雅琴以獻之大王。」越王喟然歎曰:「越性脆而愚,水行山處,以船為車,以楫為馬,往若飄然,去則難從,悅兵敢死,越之常也。夫子何說而欲教之?」孔子不答,因辭而去。
──《吳越春秋‧勾踐伐吳外傳‧勾踐二十年》
這段傳奇的會面裡,勾踐「杖屈盧之矛」以迎孔丘的動作,被後人稱作「矜持」,「矜」本意指矛柄(此時讀ㄑㄧㄣˊ),這裡用以代稱儀仗用的長矛,是以儀仗矛在手,便是「矜持」。
在古代的中國,主人親至戶外持矛迎接客人是一種禮儀,你可以想像,那樣的姿態必定是有些拘謹的,代表對客人的尊重,又有相當的自信,代表有能力保證彼此的安全,所以,這樣「主人手持矛柄,既拘謹又自信的一刻」,在往後被人們用作一種象徵性的形容,走入了中國的日常用語脈絡,更成為一種被儒者所嚮往的美德──節制、莊重、體貼。
是以孟軻說:「恭敬之心,禮也。」認真對待你的生命以及你遇見的人,當你面對一時的痛快,能不能隨時保持一顆清明的心去質疑,這是我想要的嗎?這是我渴望的、願意窮盡一生追逐的嗎?我猜,這就是牟宗三想說的。
那麼,在校園中的某些拘束,例如最明顯的──制服,有助於達到這些美德嗎?我不禁想起牟宗三在〈中國哲學十九講〉談道家發展脈絡時說過的這段話:
周公所造的禮樂典章制度,到春秋戰國時代,貴族的生命墮落腐敗,都只成了空架了,是窒息我們生命的桎梏。因此周文的禮樂典章制度都成了外在的(external),或形式的(formal),如此沒有真生命的禮樂就是造作的、虛偽的、外在的、形式化的,這些聯想統統出現。任何禮節儀式,假定你一眼看它是外在的,那麼它完全就是個沒有用的空架子。只有外在的、在我們生命中沒有根的、不能內在化的,才可以束縛我們;若是從生命發出來的,就不是束縛。道家就是這樣把周文看成束縛桎梏,因為凡是外在的、形式的空架子,都是屬於造作有為的東西,對我們生命的自由自在而言都是束縛,在這個情形之下,老子才提出「無為」這個觀念來。
如果你離中學生活不久遠,應該會記得,在你的生活中,接受了很多形式化的束縛,你總是被告知「不應該這麼做」,卻不明白「為什麼不應該這麼做」,然而那真的能夠幫助你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嗎? Dcard 上一篇廣為流傳的文章可能會是最好的答案,如果某些束縛在解除後,卻會讓人感到不知所措,那就代表,它可能根本只是無法與生命內化的空架子。
我常會遇到有些人善意的認為,適當的規範可以讓學生更清楚什麼是恰當的行為,而這是在社會上生存一個很重要的素養,比如制服可以讓學生更明白什麼是正式場合應有的穿著,我想用孔丘的話來回覆這種說法:「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如果在加以規範時,沒有辦法引導學生思考背後的價值, 那這樣的拘束,可能難以產生太大的效果。
「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