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星期,我在臉書上看到一篇文章,轉載了一系列名叫"Removed"的攝影作品,這個計畫裡,攝影師找來某些人,請他們定住使用手機的動作,再為他們拍照,希望呈現行動裝置對人類「社會性與物質性的影響」。
文章裡的說明是,這些作品試圖讓讀者「感受人類沉迷手機的荒謬病態」,這或許是攝影師想表達的面向之一(考慮到他自述的創作動機),但如果你仔細看過全部的照片,應該會認為這個詮釋有點過了頭,裡面不乏某些富衝擊性的照片,例如一對表情呆滯的夫妻,背靠著背在床上盯著「微小、冰冷、發光的裝置」,或是三個小孩毫無活力的癱在沙發上玩著像是 PSP 的遊戲機。
不過在另外一張照片裡,我們卻可以看到某人拿著手機為一對正開心微笑的情侶拍照,這讓「荒謬病態」的概括顯得有點沒道理,反而另一系列概念相近的作品,透過將用以握持的手以及手機以外的身體全部消除,更清晰的傳達了人類主體被手機取代的隱喻。
事實上,任何只基於這系列作品指出「沉迷手機很荒謬病態」的攻擊,都得先面臨朱家安的質疑:「在照片中拿走人正在用的東西,不管是手機還是書還是別人,人就會顯得很怪。」因為如果你不認為照片中的人深情望著彼此或沉浸於《傲慢與偏見》很病態,就沒什麼理由認為他們在看手機很病態,除非你有更好的判準支持我們應該用不同的態度對待兩者。
另一方面,如果你認為在某些時候,比如和別人相處、享受自然美景,人類只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無論手機、書、PSP,都非常讓人討厭(比如我媽就不太喜歡我在餐桌上看書的習慣,她認為這個時間應該用來聊天,或是專心吃飯),那麼「沉迷手機很荒謬病態」就是個實質的提問,並且因為行動裝置帶來的改變,具備獨特的當代意義。後面的文章裡,我會嘗試梳理一些人們對使用手機的反思,以為這方面的討論提供更細緻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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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高一的時候,網路上曾經有部名叫《智慧型手機世代的沉痛反思 - 抬頭看世界》的微電影被廣為流傳,在近半篇幅發人深省的警言後面,它接續了一個精巧的小故事:一個迷路的男孩在街口抬起正滑手機的頭向經過的女孩問路,那是他們初次的邂逅,也因此有了後來「富有意義」的真實人生,「但這一切從未發生過,你從來沒擁有過這些,當你忙著低頭看手機,你就看不到你錯失的機會。」
坦白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忽略異質性的敘事,把「娶妻生子」當作美滿人生的唯一指標很奇怪,即使我們真把某些主流價值奉為圭臬好了,我也親眼在 PTT 台南板看過魯蛇被問路還是魯蛇的案例,反過來說,我們也完全有理由懷疑,那個滑手機的男孩會不會因此獲得 Google 的工作機會,或者他其實和唐鳳一樣早在15歲就成立了自己的網路公司。我想說的是,不同人在不同場域的經驗本來就會有相當大的歧異,用單一體驗概括整體是個滿粗糙的方法。
當然,討人厭的敘事不代表我們可以忽視影片裡提出的質疑,事實上,我認為影片前半的某些提問遠比後半的敘事來的拳拳到肉,應該足以初步的支撐我們去檢視幾個問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科技產品對人類的互動產生了什麼影響?為什麼有些人在批評這樣的影響?為什麼前述的批評讓有些人不太舒服?
我大致從影片中整理出主要的幾個提問進行處理,作為我對上面這些問題的思考,希望能夠引起進一步的討論:
1. 「我們變得越來越不善交際,注視著對方的眼睛與人對話,已不再能滿足我們的社交需求」
這可能是一開始那套攝影作品試圖點出的問題,這類的批判創造出一個敘事:即使是很多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依舊沉溺於螢幕裡虛擬的社群、友誼和歸屬感,而忽略了身邊的「真實」連結。這確實讓人感覺有點糟糕,但事實真的只是這樣嗎?
出於這個問題意識,前兩天段考提早交卷後,我試著觀察在教室外面休息等待鐘響的同學,幾乎是一字排開的靠在牆上,有一段時間,他們並沒有在聊天,而是各自看著手上的微小扁平長方體,這好像足以印證上面的說法,有意思的是,後來我發現,有些人也會共同看著一支手機,並因為上面的東西笑得很開心。
這讓我想到,我有些朋友很喜歡拍下彼此很搞笑的照片或言論上傳到網路上,讓大家都很開心,在這裡,虛擬社群扮演的角色反而像是現實社交的潤滑劑,如果說科技讓人類在現實中產生了疏離,顯然我們也逐漸長出與科技和平共生的方式。
另一方面來說,要求每個人都以現實連結為互動方式的最高追求,也忽略了現實世界對某些人的不友善,比如貧窮的人、不善言語的人、對外表沒有自信的人,對於他們來說,虛擬世界或許是個更自在的地方,就像《虛擬化身》(啊哈,這是本好書,但它絕版了)裡說的:「現實生活不過是我螢幕上的諸多視窗之一,而且他通常還不是最好的一個。」
而且,單純只是一味批判,要求人們發揮能動性,也無助於改善結構上的不合理。
2. 「如果你自己看書、畫畫或運動,這代表你有好好利用時間、把握當下,並不代表你冷漠或孤僻,這代表你清醒且留心生活大小事,並把生命花在有意義的事情上」、
在這裡花太多篇幅去挑戰什麼叫「有意義」可能有點浪費,我更希望去詮釋,是怎樣的特質差異,讓某些人認為沉溺於虛擬社群是件很討厭的事,而看書、畫畫或運動不是。
這可能反映了虛擬社群的零碎化。新的通訊技術使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成本變得極為低廉(無論時間或是金錢),隨時都能夠在社群網站上進行(可能經過修飾或誇大的)展演,因此更渴望來自遠方的即時反饋。
對於時間的低度需求,也讓它輕易滲入日常紋理,填滿零碎的空間。尤其因為零碎的關係,這些空間沒有能力支撐起前述「看書、畫畫或運動」這類的活動,也沒辦法提供深入的互動,導致網路上的交流很容易變得非常淺碟。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可以每半小時就用 Line 互傳貼圖,誰還會花幾個小時寫一封短則一兩天,長則一兩個月才會到達的前現代紙本信?
3. 「你不太可能成為世界上最棒的爸爸,除非你能不靠iPad就讓你的小孩開心」。
用科技產品取代教養的場景似乎越來越常見了, PSP、N3DS外加十幾個卡帶,或更方便的,一台平板電腦,似乎遠比父母辛苦摸索的相處模式對小孩的安靜來的有效,這在某些小孩身上可能是個好方法(也僅限於某些時候),但如果你希望參與小孩的成長軌跡,科技產品真的很難產生什麼幫助,即使它被用在記錄上,也未必不會產生反效果。
當然,就像曾柏文說的,如果我們去深究這些父母的不勝任,可能會發現有許多反映的是「把他們壓迫到無法喘息的社會。這包括崩解的傳統家族照顧網絡、始終缺位的托育體系,以及以超時工作為常態的勞動處境。」除了批判以外,我們或許也需要想辦法改善目前的社會環境,讓父母有能力提供更細緻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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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篇文章,我堆砌了不少的資料,嘗試拼湊出當今科技社會的一隅,如果要說它的目的是什麼,大概是我認為,對科技不太熟悉的世代和從科技中成長的世代,實在太少有機會對話了,因而對彼此的樣子感到陌生,這導致了批判以及不諒解,如果可以互相有更多瞭解,可能也會更懂得對方的遲疑與思索,進而攜手丈量共生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