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3日 星期日

當楊朱哭泣

「前面沒有人/後面也沒人/這世界好大呀/於是我就哭了。」──廢言郎

前幾天網路上有人貼了幾首唐詩新譯,因為廢到很好笑,所以很多朋友轉貼,尤其在翻轉教授給了「原來唐詩都是一堆玻璃心的廢文」的評價以後,甚至紅到上了新聞。

情感上我不怎麼喜歡這麼去脈絡的看,藍色窗簾固然是台灣學生中文學習經歷中很討人厭的一件事,但為此抹殺文字的魅力,卻有些可惜了,這部分我就不多談,前年知乎上有個關於宋冬野〈董小姐〉的討論串,有興趣的人可以點進去看看,我想講的大概都在裡面了。

其實啊,中國史上因為世界太大而哭泣的,可不只陳子昂一個人喔:

"楊子見逵路而哭之,為其可以南,可以北。"──《淮南子·說林訓》

是的,他就是這篇故事的主角,楊朱。逵路亦即四通八達的大道,楊朱看到四通八達的大道就哭了,因為它可以向南,可以向北。這麼說似乎有些無厘頭,但看過一個《列子》裡面的故事以後,我們應該更能理解楊朱為什麼哭泣了。

"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豎追之。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眾?」鄰人曰:「多岐路。」既反,問:「獲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列子·說符》

楊朱鄰居的羊不見了,於是帶了一大堆人,又請楊朱的兒子一起去追。楊朱說:「嘻嘻,就掉了隻羊,幹嘛這麼多人去追呢?」鄰居回答:「因為有很多分岔的道路。」等他們回來之後,楊朱問:「抓到了嗎?」鄰居回答:「跑了。」楊朱又問:「怎麼會跑了呢?」鄰居回答:「分岔路中又有分岔路,我不知道牠在哪,只好回來。」楊朱臉色變得很憂鬱,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一整天都沒有笑。

楊朱的學生很困惑,於是問他說:「就這麼一隻羊,還不是你的,犯得著這麼難過嗎?」楊朱當然沒有理他了。

楊朱的學生孟孫陽和心郁子還是很好奇,便一起去找楊朱。楊朱和心郁子都是迂迴的人,交換了一個隱喻以後,很快就懂了,這下換孟孫陽不幹,他責備心郁子說:「你問得那麼迂迴,老師回答得那麼怪僻,我是越聽越糊塗啊。」

"心都子曰:「大道以多岐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唯歸同反一,為亡得喪。子長先生之門,習先生之道,而不達先生之況也,哀哉!」"──《列子·說符》


心郁子解釋道:「大道岔路太多,羊隻就容易丟失;學習方法太多,學者就容易喪命。學的東西不是從根本上不相同、不一致,結果卻有這樣大的差異。只有歸到相同的根本上,才會沒有得失的感覺。」說到這裡,他狠狠鄙視了孟孫陽一把:「而你是老師的大弟子,長期跟著老師學習,連老師的譬喻都聽不懂,也太悲哀了吧。」

這是一個我非常喜歡的故事,可選性是自由的操作型定義:當我有越多選項可供選擇,我就越自由;壓迫則是可選性的剝奪,迫使人做出對自己不利的選擇。


追求自由不代表遠離壓迫,相反的,我們會暴露在更多風險之下,世界真的太大了,迷茫的風險、受壓迫的風險、患得患失的風險,什麼風險都有,然後在這些風險下,我們掙扎著尋求自由。歐文亞隆有本小說叫《當尼采哭泣》,改成標題向他致敬,作為這個故事一個不錯的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