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3日 星期六

沒人按讚等於沒朋友?──談談看待網路的方式

  北投割喉案發生後,兩家媒體(自由時報聯合報)分別刊出了一則關於「警方調查發現兇嫌臉書沒人按讚」的新聞,並藉此認定兇嫌個性孤僻,沒有朋友,我覺得這樣的報導存在一些問題,也同時反映了某些當代社會面對網路的陌生。

  第一個問題是:臉書貼文沒有人按讚,就足以判定一個人沒有社交生活嗎?
 
  如果你有幾個臉書貼文很少人按讚的朋友,就會知道如此判定的荒謬,這樣的現象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他根本不把臉書當成經營社群的工具,而是用來接收遊戲資訊或粉絲團的訊息,因此沒有加太多好友,如果要做出原本的結論,會需要更多跡象來支持。
 
  自由時報的報導同時指出:「龔嫌從小內向孤僻,不善交談,喜歡在家打電動格鬥遊戲,小時候和班上同學的話題多圍繞在電玩上,只有打電動時,龔嫌臉上才會出現在學校沒有的自信。」在近期的兇殺案中,媒體常會報導兇嫌有玩電玩(尤其是暴力電玩)的習慣,企圖證明電玩讓他們分不清虛擬及現實,並且產生暴力傾向。
 
  通常我不只是把這當成時代問題,更把它當成邏輯問題在看,比如這篇文章提到,不少研究統計,具自閉和過動特質的小孩(自閉也可能過動)比一般小孩更為喜歡螢幕、包括喜歡玩電動,所以包括同理心降低、反社交、容易沉迷等等,在他們身上顯現得更加嚴重。
 
  然而後續的研究指出,自閉與過動可能只是特殊的性格傾向,而這些人恰恰偏好特定的娛樂媒體,比如電玩遊戲不強迫社交、可預測性、可控性等特質與他們的特質正好符合,回過頭來看,真的是由電玩導致暴力傾向嗎?還是其實有一群人面臨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也沒辦法得到社群的支持,透過遊戲尋求認同未果,最終導致暴力傾向的爆發?
 
  就像朱家安說的:「與其說年輕人是新生代,不如說面對網路的所有人都是新生代。」隨著網路的普及,我們可能需要用更嚴謹的思維來面對這波變遷。

死要錢的刁民不該被保護嗎?

  關於台南鐵路東移的討論,有時候會出現一種對住戶的攻擊,認為他們不願意搬走,是因為貪圖未來鐵路地下化的地價提高,或認為市政府給的補償金太低[1],所以面對這些「死要錢的刁民」,直接拆遷就好了,有人馬上跳出來說,拆遷戶才不像你說的那樣,他們都對家裡有很深的感情(甚至還有一對老夫婦的房子是自己設計的),硬要他們搬走很殘忍。
 
  我知道這樣的辯護在很多時候是一種不得已的操作手法,因為我們號稱民主法治的社會,根本還沒從那個有濃厚人治色彩的時期走出來,所以需要以此迎合多數人的道德直覺──那些友善、弱勢的雞蛋,總是比較應該被保護。
 
  然而,退一步來說,即使住戶真的就是個很討厭、很貪婪的人,即使他可能還有一大堆房產,早就不住那裡,甚至他根本不是什麼雞蛋,而是你眼中的高牆,這是個讓他的財產權「比較不應該被重視」的好理由嗎?
 
  我所理解的財產權是這樣的,財產權是構成穩定社會及個人穩定生活的基礎,我們重視穩定的生活,所以它很重要,應該盡可能被被保護,家(或房屋)也是穩定生活的基礎,所以它也是財產,自然應該被同等重視,有了這個認知以後,你就可以知道對於一個法治社會來說,只要沒有足夠好的理由,政府都不應該去侵犯人民的財產權,而不是依靠人民的社會資本,決定他們的財產權是否應該被侵犯。

你的沒什麼,會不會其實是別人的傷口

  針對台北市長柯文哲「台灣進口30萬外配」的發言,藝人炎亞綸在臉書發文諷刺其「沒家教」,反遭歌手謝和弦批評「台灣最不缺的就是娘炮偶像」,引起了激烈的論戰,我看見的一種說法是「我是同志,別人也說我很娘,我認為這代表心思細膩,不會覺得被傷害了,並不需要把它想得太複雜。」這篇文章希望對這種在歧視性言論的討論中很常出現的說法提出質疑,你的沒什麼,會不會其實是別人的傷口?
 
  這種說法面臨的挑戰會是,人類的語言其實不是那麼單純,沒有任何情緒及價值判斷,可以隨人解釋的東西,它的意思隨著說話者的表情、語氣及對話前後脈絡都會有所不同,舉個簡單的例子:情侶之間打情罵俏說的「你去死」和兩個有深仇大恨的人說的「你去死」,顯然不會是一樣的東西吧?
 
  回到原本的案例來看,謝和弦使用「娘炮」的時機是在批評炎亞綸,一個人在批評別人時,會在對方身上加諸正面的形容詞(就好比「台灣最不缺的就是有愛心的偶像」、「台灣最不缺的就是帥氣的偶像」),應該是不太可能的,因此你當然可以很合理的去推測,他企圖為對方賦予一些「娘炮」被想像具有的「負面」(我想強調,這些特質很常被認為是負面的,但實際上可能並非如此)特質來打擊對方,例如陰柔、優柔寡斷、膽小、內向等等。
  
  最後,我想簡單說一個故事,其中有些文字引用自網路文章〈玫瑰少年葉永鋕事件〉,民國八十九年四月二十日,屏東縣高樹國中三年二班的葉永鋕,在他最喜歡的音樂課上盡情高歌。 音樂老師帶著學生複習過去所教過的歌曲,他們一連唱了八首歌, 最後一首還唱了珍重再見。唱完之後, 葉永鋕舉手告訴老師他要去尿尿,那時候距離下課大約還有五分鐘。老師因為他平時很乖,就答應他離開教室去上廁所, 結果一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葉永誌就是個很典型的「娘炮」,他有著陰柔的氣質,聲音比一般男孩子細,喜歡做些「女孩子做的事」,像是烹飪、裁縫,標準動作是蘭花指,這樣的氣質讓他備受其他男孩子的暴力對待,例如強迫他代寫作業,不寫就加以毆打,甚至強行拖掉他的褲子想要「驗明正身」,讓他去世的意外,就發生在他為了躲避同學霸凌提早下課去上廁所的過程中,沒有人確定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但可以有一件事是不能否定的,「娘砲」這兩個字殺死了他。今年是性別平等教育法頒布的第十一年,是葉永鋕過世的第十五年,是楊允承過世的第四年,是張閔豪過世的第二年,我們的校園,有變得更友善了嗎?
 
延伸閱讀:
〈玫瑰少年葉永鋕事件〉

〈楊允承:生遭性別霸凌墜樓 60人悼念〉
〈風中物語:誰因恐同而死?〉

(這裡無意指涉陰性氣質者都是同性戀,或認為所有同性戀者都具備陰性氣質,而是希望呈現性別不友善的社會對生活在其中的人造成了什麼傷害。)

從劫獄事件談陰謀論

  2/11 日發生的高雄監獄挾持事件中好萊塢電影般的情節,導致網路上出現了許多近似於陰謀論的說法,例如:「劫獄是國民黨一手導演的鬧劇,目的是為了掩蓋某些重要的社會事件[1]。」作家朱宥勳反對這樣的觀點,他認為國民黨沒有動機這麼大費周章,有更多更簡單的手法可以達成同樣的目的,例如製造小模裸照流出的新聞

  陰謀論指稱一種對歷史或當代事件做出特別解釋的說法,陰謀論者通常認為在事件的背後有個人或團體秘密策畫,企圖達成損人利己的目的,比較有名的說法例如「共濟會策劃了法國大革命、美國復國、以色列建國等重要歷史事件,企圖建立猶太人的新世界秩序」、「911事件是美國自導自演的行動,目的是為了在之後向伊拉克宣戰」,它很常被詬病的地方在於不具有充分的證據、難以被否證等等,倫理學家周偉航甚至認為某些陰謀論威脅了人類社群長久以來建立的理性知識系統
[3]


  然而陰謀論的存在,確實提供了許多很有意思的觀點,或許未必合理,卻幫助我們對這個世界有進一步的質疑,許多人只把陰謀論當成小說,喜歡裡面奇特的的結構鋪排、峰迴路轉,卻忘了陰謀論帶給人類社會最重要的價值:不要輕易地全盤接受,相信眼前的一切是完全合理的,人類最可悲之處莫過於放棄思考而從眾。

回覆廖崇倫〈蔣介石銅像的另一種想像〉

引用自:Fred Hsu的攝影作品


  雕像作為一種符號象徵,可以從其被塑造出的外表觀察到很豐富的意涵,例如「莊嚴」的佛像代表信徒的崇敬,「跪姿」的秦檜夫婦代表對奸臣的唾棄,「趾高氣昂」的馬踏匈奴像代表征服者的驕傲,同理,你也可以從蔣中正銅像的諸多姿態尋找它企圖向觀眾傳達的意義:站姿、騎馬、俯視、微笑、意氣風發,一個偉大統治者的形象躍然紙上。
 
  在人類社會中,放在特定空間中的雕像常被賦予的責任常是傳達社會對某種正向價值的嚮往,而華人世界中最常見到的是孔丘像,身為影響華人文化至深的教育家,他傳達了例如有教無類等價值,甚至連尿尿小童的銅像,可能都反映了所在地區對於藝術的熱愛。


  這裡不禁要問的是,那蔣中正銅像呢?在歷史上他是一個著名的獨裁者,甚至在白色恐怖期間殺害了大量無辜的臺灣人,我不太能想像他能傳達什麼正面價值,未經民主程序的,把這樣一個充滿偶像崇拜象徵的物品放在校園裡,明顯是不太合理的。(這裡不打算處理「即使沒有必要存在,那有必要移走嗎?」的問題,參閱閻離喚或童昱文之前的評論都可以看到答案。)
 
  而在廖崇倫的《蔣介石銅像的另一種想像》一文中,他提出改變蔣中正銅像的偶像崇拜性質,讓他「轉化為一種負面的教材,使人們常存警惕、不要忘了恐怖統治的黑暗、並真誠地面對歷史的真相」這樣的手法,我認為這是個很棒的點子,但會面臨許多的實然困境,比如你要怎麼做,才能抵銷銅像原有的象徵(就像我前面說的:一個站姿、騎馬、俯視、微笑、意氣風發的偉大統治者),讓即使是路過的人意識到「哇,這是個獨裁者的銅像,他好可怕」而非「唔......這是個旁邊有個牌子上面寫了很多字但我懶得看的偉大領袖銅像」又或者「矮額,這是個遭到台獨暴民汙衊的偉大領袖銅像」?
 
  我能想到的做法是古蹟常見的導覽員培訓,但它也會面臨到一個困境,你要期待誰幫你在設立蔣中正銅像的學校都培訓導覽員,國民黨嗎?我想,把蔣中正銅像從校園拆除,集中到一個類似紀念園區的地方放置,再加以改造,會是比較可行的做法。
 
【廖崇倫】蔣介石銅像的另一種想像,寫給每位為轉型正義而戰的夥伴:

https://www.facebook.com/handsup2015/posts/1556843451263810

關於特別被欲望的幾顆乳頭

  在 FreeTheNipple 的活動的過程中有個現象,無論是否參與這個活動,某些人的乳頭,明顯是特別被欲望的,例如李蒨蓉,網路名人音地大地在四月三號於墾丁春吶接受採訪時指出:「大家想看的是她全裸,結果全裸的卻是阿帕契![1]」並且隨後在四月六號把李蒨蓉道歉的電視畫面拍下來貼上臉書,帶著戲謔的語氣引用ptt的流行用語[2]說:「道歉要露出胸部是常識吧? free the nipples and apologize ![3] 」
 
  看到這件事的當下,我的評價是:「FreeTheNipple」雖然鼓勵女性不受道德制約的露出自己的胸部,但這不代表意淫別人的身體是件讓人愉快的事。
 
  離喚則對這個觀點提出了質疑:「先不談他意圖剝奪李蒨蓉的身體自主權這點,在這裡音地大帝可以主張他完全沒有意淫的意思嗎?」
 
  我的回應是:「我之前說過,發表歧視言論者可以主張自己無意歧視,但不能掩蓋實然上加深歧視的事實,同樣的,音地大帝可以這樣主張,我也可以接受這樣的情況可能存在,但他無法否認這是個會讓人不太舒服的言論。」
 
  即使我在前面對音地大帝的說法提出批判,並不代表我像雞排妹一樣認為:「女性解放乳頭,不是為了讓你勃起。[4]」慾望是很正常的現象,把身體和性切割,或把性妖魔化反而才是很奇怪的態度,但我以為面對性的態度,應該是努力在互動中尋找讓雙方都感到舒適的模式,而非單純滿足一方的慾望。
 
  我企圖用這個討論呈現一個觀點:如果我們相信那個「FreeTheNipple」的臉書或整個世界,是比起當下更好的,那應該不會只是因為那個世界可以滿足太素樸的「想怎樣就怎樣」的自由,而是它對性別的想像,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情慾流動,比起現在更加舒適與細緻。
 
[1] http://ppt.cc/OwFJ
[2] http://ppt.cc/nF-Q
[3] http://ppt.cc/uDAS
[4] http://ppt.cc/4VnK

2015年6月5日 星期五

崩壞的日常庸俗—《精準的失控》


前陣子讀了吳明益的《複眼人》,特別喜歡楊照寫的序,他說:漢娜.鄂蘭對納粹的指控是「邪惡的日常庸俗」,吳明益的這本小說,則寫出了「毀滅的日常庸俗」。

「毀滅的日常庸俗」的意思是,那並不像好萊塢的災難片,有足以一夕之間吞沒城市,驚天動地的恐怖海嘯、地震,與此完全相反的,它們沉默、安靜、普遍、無所不在,就像山一點一點崩毀,海一點一點被汙染,如同慢性病般,毀滅成為見怪不怪的日常,而九把刀的《精準的失控》,寫的或許會是「崩壞的日常庸俗」。

就跟很多「正常人」一樣,祐辰是內湖一間貿易公司的職員,他有摯愛的老婆、女兒,他有台想快點換成本田雅哥的裕隆吉利青鳥,他抽菸又戒菸,他是時報鷹的死忠粉絲,他曾經夢想成為賽車手、漫畫家。

故事的開始,是他在感冒時去醫院看醫生,卻踏入了呂旭大醫生的實驗,被告知已經癌症末期,餘下一個月的壽命,離開醫院後,心急的他又遇上巡警,因為惹惱他們,被軟禁三個小時不準上廁所,晚上終於離開警局,還得等隔天才能領回車子。

心急的他直接翻進保管場,強行把車開走,與警察追逐的路上引發了一連串的車禍,最後,他撞進了一間海產店,連帶裡面正在談判的黑道一起重傷不治,至此,他被稱為台灣史上最恐怖的連續車禍殺人犯。

在台灣,很多人總是極力把重大刑案的犯人從「正常社會」切割出來,比如描述犯人是個喜歡打暴力電玩,虛擬現實不分的宅男,或者找到他的臉書,發現沒人按讚,推定他沒有正常的交友關係,好像這樣切割以後,就能把犯人變成別的物種,我是說,和我們毫無關係,血腥、殘暴、冷血的「異常」生物,在這個基礎上,才能藉此心安理得的否認,自己內在也潛藏著同樣的陰暗。


我想這個關於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人崩壞的故事,並不是要告訴你每個人都是惡魔,而是你以為的惡魔,常常根本是與你相差不大的人,只是他在某個「檻」度不過去,才決定了你們之間的差距

而我更想談的,是關於「崩壞的日常庸俗」,在舊道德典範崩解,新典範尚未誕生的當代,面臨高頻率的殺人案件,「死亡→群情激憤→集體獻祭」這樣兩分鐘仇恨似的循環,讓崩壞與仇恨產生了可怕的日常性:見怪不怪、疲憊、漠然。


「《複眼人》集合了好幾個因為不同原因,逃離了日常庸俗態度的人。他們比一般人,少一點對於周遭的陌生抽離,少一點理所當然,因而也就隨而多了一點不忍與珍惜。這樣的多一點、少一點,主宰了他們的生命選擇,增添了他們的猶豫與折磨。」
楊照用這段話作為序的結尾,《複眼人》裡的角色如此,《精準的失控》的角色又何嘗不是如此呢。